人们似乎已经得出了一种共识:20世纪是一个批评的世纪,但是人们似乎忘了说,这个批评是科学的批评;人们似乎更忘了说,这个批评是在大学里教书的教授们的批评。因此,我们应该说,20世纪是一个科学的、教授批评的世纪。
1922年,法国批评家阿尔贝·蒂博代在他的《批评生理学》(中文版作《六说文学批评》,三联书店,1989年,赵坚译)中,把文学批评分为三种类型:自发的批评(近世转化为报纸的批评),职业的批评(即教授的批评)和大师的批评(即作家的批评)。六十年后的1983年,瑞士批评家让·斯塔罗宾斯基认为,“蒂博代对批评形态的界定还没有过时”。四年之后,巴黎新索邦大学教授让—伊夫·塔迪埃在《20世纪的文学批评》(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,1998年版,史忠义译)一书中,再次肯定了蒂博代的分类。我认为,这种分类也符合我国当前的情况,只是我们常常混淆了它们之间的区别。
蒂博代在他的书中,把职业的批评界定为“教授的批评”,是“一种阅读为了了解和了解为了整理的批评”。他历数了教授批评的种种危险和缺欠之后,准确地确定了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:“这一批评成为文学十九世纪最为坚实和最为可观的组成部分之一”。在这种批评中,他正确地指出,阅读、了解和整理,缺一不可。但是,他应该补充的是,整理是为了总结。他尤其是没有料到,总结的时代来得这样快。十数年后,教授批评竟有了如此蓬勃的发展,其标志就是以攻击教授批评起家的“法国新批评”最后也变成了教授批评,不知是新批评取代了教授批评入主大学校园,还是教授批评招安了新批评从而改变了面貌,总之,以新面貌出现的教授批评向几乎所有的人文科学的学科开放、形式主义、马克思主义哲学、社会学、历史学、语言学、符号学、人类学、精神分析学等等一起或相继涌向文学,在文学批评的领地内安营扎寨,其结果是,竖起了科学的大旗,却驱逐了批评的诗意。当然,批评的诗意是不那么容易驱除干净的,人们可以在意识批评和意象批评那里找到它的藏身之处。
报纸批评和作家批评没有完成的变化,或者它们根本没有这样的目的和意图,教授(科学)的批评完成了:“文学批评第一次试图与自己的批评对象平分秋色”(《20世纪的文学批评》第1页),因为“阐释成为文本的构成部分”(第1页)。“试图”在这里应读作“自认为”,这就是说,文学批评自认为它和文学作品是平等的。文学批评第一次使自己成为独立于作品的自足的存在,它仍然以作品为对象,这是它作为文学的批评存在的理由,但是它不再指向作品,不再要求它的读者回到作品,它也不再要求作家听从它的告诫,它自己成为一种理解或者欣赏的对象。让-伊夫·塔迪埃的书就是关于这种教授批评的,它简明扼要地介绍了“这种奇异的观念进化”,重在“提供工具,推荐方法”(第7页)。从事这种教授的批评,需要两个条件,一要大量的阅读,二要专业的训练。本世纪初德国的罗曼语文献学家哪个不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?而当代的法国文学批评家又谁不是学有专长的研究者?这种科学的批评虽然得不到读者的厚爱,却“承担着两种不可替换的功能;其一,使文学的整个过去保持现实性;其二,因为对所处时代的作品的了解,亦因为对人文科学的了解,给予文学以更准确、更具技术性、更科学的描述和阐释”(第6页)。因此,让-伊夫·塔迪埃对文学批评颇具信心:“表达一种思想、体现一种乐趣的批评也是一种文学体裁;它读者不多,然而读诗者又有几人?”(第9页)热爱文学,不能不热爱文学批评,我相信他的话。
当然,也有热爱文学的人不爱的文学批评。《20世纪的文学批评》很少裁决的词语,只在很少的地方偶尔流露出评断的口吻,例如第六章《文学社会学》中关于齐马的“文本社会学”中,让-伊夫·塔迪埃指出,齐马“把《追忆逝水年华》局限为批判上流社会言语的一篇文字,那是极不恰当的”。“从艺术的卓越成就中仅仅发现‘资产阶级的世俗社会’……齐马的这一结论其实是很可悲的。”(第196页)例如,他引用了福马洛利对于教授的批评的指责:“许多文学家的耸人听闻的科学主义”,指出:“有那么几位理论家大概有这种倾向。”(第305页)但是,他对美国的解构主义就不那么客气了。他不仅没有对风行美国二十年的解构主义设立专章加以论述,反而对其领袖人物保罗·德·曼进行了法国式的嘲讽:按照德·曼的看法,“批评家永远都不可能达到澄明的真实境界,也许只有盲目才能看得清楚。”(第330页)什么叫“盲目才能看得清楚”?显然是暗指德·曼的著作《盲目和洞见》。他指出,“当解构主义把怀疑编制得有板有眼、暂时中止对作品意义的信仰、认定作品是自相矛盾的混合体时,它不可能创造出任何新的意义,只能徒劳地寻问: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’”(第331页)我们读到这里时,禁不住哑然失笑。无穷无尽的怀疑,永无休止的解构,面对着一片破铜烂铁和残垣断壁,而解构主义者还在不断地挖掘着可供怀疑和解构的东西。怀疑解构,不知伊于胡底。
《20世纪的文学批评》表明,让-伊夫·塔迪埃对文学理论不大感兴趣,甚至对文学批评理论也不大感兴趣,他感兴趣的只是“工具”和“方法”。他还保留着对文学作品的敏感,他发现:“试图把艺术、历史和主体从文学批评中驱逐出去的做法适得其反:它们反而倏忽而至。”(第332页)他借博纳富瓦的话问道:为什么诗学如此缺乏诗意?看来,他内心深处是同意博纳富瓦的意见的:新的批评钥匙,新的批评手段,为精神与自我的关系多打开了几扇门而已。这本书的结束语题为《大海和贝壳》,含义微妙而深远:“愿微小的贝壳留住大海的涛声。”(第333页)也许这一段话才是本书的真意所在:“对某种方法的留恋不舍、对新理论的浓厚兴趣、研究计划的迅速夭折、意识形态的激烈争论等,在我们时代的伟大作品面前,都显得无足轻重。”(第332页)那么,本书的第一句话:“20世纪,文学批评第一次试图与自己的批评对象文学作品平分秋色。”这是科学的批评的雄心壮志,它自以为已经实现了,其实只不过是“自以为”而已,于是,我们又回到了本书的导语:《亚历山大港的灯塔》。导语的最后一句话,也许透露了作者的真实意图:“批评照亮了以前的作品,然而不能创造它们,它主导着它们,却无法产生堪与它们媲美的新作品:它是亚历山大港的灯塔。”(第9页)好的批评犹如两道坚固的堤坝,顺着蜿蜒曲折的河道伫立,人们驻足观赏,大江大河或者烟波浩淼,或者飞流直下,或者汹涌澎湃,或者几至于崩岸。
这本书号称《20世纪的文学批评》,“没有局限于法国:在人们频繁往来、思想和科学跨越国境的时代,怎么可以忽视俄罗斯人、德国人、意大利人、英国人和美国人的贡献呢?”(第7页)作者没有提到中国人,当然也没有提到其他许多应该提到的人。我作为一个中国人,感到中国的批评被忽视了,史忠义先生在他的《译者序》中指出:“塔迪埃这部著作也存在着明显的缺点,作者根本没有涉及东方。”他说:“主要原因可能是作者不熟悉东方,著书前又未对东方的文学批评做一些调查和研究。”我同意史忠义先生的看法,作者显然不通中文,又没有法文或英文的译本可供参考。但是,中国的文学批评理当被忽视吗?这是问题的关键。很难设想一部不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“20世纪的世界文学”,也很难设想一部不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“20世纪的中国文学”。这样说来,《20世纪的文学批评》理当有中国文学批评或者东方文学批评的位置。然而,中国的文学批评的被忽视乃是一个事实,这与塔迪埃先生懂不懂中文或有没有译本作参考,没有关系。于是,我在这里不得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:中国的文学批评为什么被世界文坛忽视?它没有大的批评家?它没有开创性的批评著作?还是中文是一种过于艰深的文字而少被翻译成另一种文字?甚或是那些抱有欧洲中心论的人根本不把眼光投向中国的文学批评?这个问题太大了,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,提出来罢了。不过,中华民族在一百年中,有她的文学,有她的文学批评。却在20世纪的文学批评中没有她的位置,呜乎!